茅台传
04 “毛泽东由此渡河”
04 “毛泽东由此渡河”
04 “毛泽东由此渡河”
04 “毛泽东由此渡河”
雄关漫道真如铁,而今迈步从头越。
——毛泽东,《忆秦娥·娄山关》
1935年:三渡赤水在茅台
我站在娄山关上,印象最深的居然是山间的桂花树。
那是9月初,盛夏刚去,暑气犹在,黔北大山中的桂花却已早早地开了,比杭州的起码早了将近一个月。幽幽的桂花香从某个岩角散出,让人有种猝不及防的惊喜。
在中国的军事关隘名录上,如果没有发生在1935年的那两场战斗,娄山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。它地处遵义与桐梓的交界,素称“川黔咽喉”。站在山顶眺望,此处山陡岩多,地势狭隘,攻防双方一旦打起来,几乎谈不上什么高明的技战术,拼的全是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。
1934年10月,因第五次反“围剿”失败,中央红军主力被迫长征。第二年1月,红军攻克遵义,中共中央召开遵义会议,事实上确立了毛泽东在党中央和红军的领导地位。其间红军两次攻占娄山关,歼灭黔军600余人,取得红军长征以来的首次大捷。毛泽东写下荡气回肠的名篇《忆秦娥·娄山关》:
西风烈,长空雁叫霜晨月。
霜晨月,马蹄声碎,喇叭声咽。
雄关漫道真如铁,而今迈步从头越。
从头越,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。
当时的红军命悬一线,后面有蒋介石的中央军死咬不放,周遭是黔军、川军和滇军的围追堵截。毛泽东展现出惊人的军事才华,他力排众议,在黔北大山里机动作战,四渡赤水,最终摆脱“追剿”,跳出包围圈,由黔入滇,先过金沙江,再渡大渡河,在泸定翻越雪山,进入川西草地,最终抵达陕北。
万里长征历时一年,中央红军在贵州境内的4个月,是中国共产党人的生死攸关时刻。正是在这个时期,毛泽东确立了党内领导地位,并与周恩来、朱德形成“铁三角”。因此,在党史和军史上,“遵义会议”和“四渡赤水”都为重要的标志性事件。
红军第三次渡赤水河,便是在茅台镇。毛泽东渡河的具体地点,是荣和烧房王家的下场口私渡。今天,在那里的黄桷树下立有一块石碑,上书“毛泽东由此渡河”。
酒入钢铁肠,百转酿豪气
红军攻占茅台镇,是在1935年3月16日清晨。就在前一天,红军与黔军在20公里外的鲁班场刚刚激战一场,因伤亡过大,毛泽东主动下令撤出了战斗。
当红军开进茅台镇后,四架敌机随之飞临,十多枚炸弹落在商会、武庙和衙门,烧着了好几栋民房。红军忙着跟乡民们一起救火,有两位战士在鼓楼和卡房(监狱)附近被炸牺牲。据记载,在当时的战斗中,还发生了红军用机枪打下一架飞机的奇事。《红星报》报道:“蒋敌黑色大飞机一架低飞至长坝槽,被我警卫营防空排射弹八十五发,击落在茅台附近。”这张报纸至今还保存在遵义会议纪念馆里。
1979年,仁怀县政府在茅台镇下渡口建纪念碑,碑正中书“茅台渡口”
红一军团教导营营长陈士榘接到一个特殊任务,就是指挥教导营和军委工兵营联合在茅台镇架起两座浮桥。陈士榘勘察地形,最后选定了浮桥架设地址,一座在朱砂堡,另一座在观音寺。朱砂堡是王家“天和号”的私家渡口,而观音寺则靠近荣和烧房。
红军进入茅台镇,禁令扰民。这时,“天和号”掌柜王立夫已病故,家业由独子王承俊掌管。王承俊思想开明,曾和周林(地下党,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贵州省省长)是同学,听说红军进镇,立即安排工人挑了两担酒前去犒军。
1935年4月5日的《红星报》刊载了歼灭敌机的消息以及《仁怀工农慰劳红军》文章
傍晚时分,毛泽东等人从下场口的浮桥过河。背毛泽东过浮桥的是老船工赖应元,毛泽东给了他一副银手镯以作酬谢。1958年,当年的警卫员陈昌奉回茅台调查,拿出照片辨认,赖应元这才知道,自己当年背过浮桥的人,居然是一位影响中国历史的大人物。
红军在茅台镇的驻扎时间前后不足三天,一直在紧张地应战、动员和备战,军情十分凶险,死亡如阴影尾随不去。不过,将士们回忆起那几天的时候,总是会说到茅台酒。以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,“茅台回忆”成为万里长征中极少有的带有轻快和浪漫主义色彩的话题。
警卫员陈昌奉回忆,主席的马夫老于用个长竹筒把中间打通以后装酒,抬着走,就像抬机枪,数他带的酒最多。那时仁怀的群众还没怎么走,因此可以买到大量的酒。主席还跟他们谈到茅台酒为什么那么有名。
聂荣臻在茅台镇休息的时候,为了品味一下举世闻名的茅台酒,便和罗瑞卿叫警卫员去买些来尝尝。结果酒刚买来,敌机就来轰炸。于是,他们又赶紧转移。
耿飚将军回忆:“这里是举世闻名的茅台酒产地,到处是烧锅烧房,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醇酒的酱香。尽管戎马倥偬,指战员们还是向老乡买来茅台酒,会喝酒的细细品尝,不会喝的便装在水壶里,行军中用来擦腿搓脚,舒筋活血。”
李志民将军在加入红军前当过小学校长,他还写了一首名为《茅台酒》的打油诗:“没有月亮没有星,踏过沙河爬山岭,公鸡啼叫天发亮,红军走过茅台镇。眼发花来头发晕,人在梦里夜行军,想喝一口茅台酒,解解疲劳爽爽心。”
随军作家成仿吾回忆:“茅台镇是茅台名酒的家乡,紧靠赤水河边有好几个酒厂与作坊。政治部出了布告,不让进入这些私人企业,门都关着。大家从门缝往里看,见有一些很大的木桶与成排的水缸。酒香扑鼻而来,熏人欲醉。地主豪绅家都有很多大缸盛着茅台酒,有的还密封着,大概是多年的陈酒。”
成仿吾所提到的政治部的布告,是1935年3月16日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以主任王稼祥、副主任李富春的名义发布的关于保护茅台酒的通知,全文如下:
民族工商业应鼓励发展,属于我军保护范围。私营企业酿制的茅台老酒,酒好质佳,一举夺得国际巴拿马金奖,为国人争光。我军只能在酒厂公买公卖,对酒灶、酒窖、酒坛、酒甑、酒瓶等一切设备,均应加以保护,不得损坏。望我军将士切切遵照。
1936年,红军抵达陕北后,美国记者埃德加·斯诺到延安采访,毛泽东倡议全军写回忆文章,总政治部在很短的时间里征集到200多篇、约50万字的回忆录,编成《红军长征记》(又名《二万五千里》)一书。其中,很多将士都在文中提到了茅台镇和茅台酒。红一军团教导营的熊伯涛的文章标题就叫《茅台酒》,他写到了很多当年的细节:
鲁班场战斗,军团教导营担任对仁怀及茅台两条大路的警戒。在这当中,除了侦察地形和进行军事教育以外,时常打听茅酒的消息——特别是没收土豪时。但是所得到的答复常是“没有”。……茅台村,离此只有五六十里了。……追到十多里后,已消灭该敌之大部,俘获人枪各数十和枪榴弹弹筒一,并缴到茅台酒数十瓶,我们毫无伤亡。战士……欣然给了我一瓶,我立即开始喝茅台酒了……“义成老烧坊”是一座很阔绰的西式房子,里面摆着每只可装二十担水的大口缸,装满异香扑鼻的真正茅台酒。封着口的酒缸大约在一百缸以上,已经装好瓶子的,约有几千瓶。空瓶在后面院子内堆得像山一样。
《红军长征记》(上)是关于长征的最原始的记录,其底本是埃德加·斯诺创作的《红星照耀中国》(下)的重要来源
“能战善饮”——上马呼啸杀敌,下马豪气饮酒,从来是人们对古之名将的一种想象。即便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人,都背得出唐代诗人王翰的那首《凉州词》: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。”
度过后有敌兵穷追、空中有敌机轰炸的战斗岁月,那些红军战士百战归来,回想起当年赤水河畔的那一口烈酒,酒入钢铁肠,百转酿豪气,自然终身回味不尽。
周恩来为什么偏爱茅台酒
在翻阅老军人的回忆文字时,我突然有一个发现,很多人在说到茅台酒时,除了酒香劲足,更津津乐道的,居然是能用它来搓脚和疗伤。
成仿吾在回忆录里便说:“我们有些人本来喜欢喝几杯,但因军情紧急,不敢多饮,主要是弄来擦脚,恢复行路的疲劳,而茅台酒擦脚确有奇效,大家莫不称赞。”
萧劲光将军回忆:“我们在茅台驻扎了三天,我和一些同志去参观了一家酒厂。有很大的酒池,还有一排排的酒桶……有些同志还买了些用水壶装着,留着在路上擦脚解乏。”
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档案馆馆长的曾三也有类似的回忆:“长征路上,我深深感到脚的重要。道理很简单:长征是要走路的,没有脚就不能行军,没有脚就不能战斗。大家不是听说过‘红军过茅台,用酒洗双脚’的故事吗?这不是假的,因为用酒擦洗是最好的保护脚的办法。”
还有人参加战斗时挨了一枪,拿茅台酒洗过伤口很快就好了。茅台酒在长征路上立了大功,没有酒精之类的,用茅台酒疗伤也管用。
秦含章(1908—2019)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白酒专家,曾任第一轻工业部发酵工业科学研究所所长。20世纪50年代,他与邓颖超在一起开“两会”,便问邓大姐:“长征时周总理路过茅台镇,闻香下马,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就喜欢上了茅台酒?”
邓颖超的回答颇出乎他的意料。“邓大姐说,喜欢是喜欢,但并不是像大家以为的从那时就喜欢喝。”邓颖超深情地回忆道,长征时部队一路走一路打仗,伤病员很多,而部队缺医少药。到了茅台镇,芳香扑鼻的茅台酒确实吸引了周总理,得知茅台酒的酒度有65度,他当即决定用茅台酒替代药水,为伤员杀菌疗伤。茅台酒为保证红军及时上路做出了很大贡献,这是茅台酒的光荣历史。
这些私人回忆文字,都清晰地透露出一个事实:在军事战争最为艰难的时刻,茅台酒曾起过“疗伤救命”的作用。对于那些从硝烟战火中幸存下来的人,这构成了一种终身难以忘怀的记忆,日后的喜爱、饮用和讲述,实际上是对已经逝去的激情岁月的回味和共情。
周总理一生之中,难得不顾“总理威仪”,放情忘我,也与茅台酒有关。
1958年10月,志愿军战士从朝鲜凯旋时,周总理亲自去车站迎接。随后,总理在北京饭店举行盛大宴会慰问志愿军战士代表。那天,他特别高兴,一开始,他就满怀激情地说:“要请大家喝庆功酒,要动真格的,喝我国的名酒——贵州茅台。”谁也没数周总理喝了多少杯酒,几乎所有的代表都和他碰了杯。第二天,周总理醉卧了一天。
新中国成立后,很多高级将领是茅台酒的“死忠粉”,特别是许世友将军,非茅台酒不饮,去世之后,随葬物中还有两瓶茅台酒。
那个写《茅台酒》的熊伯涛,1955年被授少将军衔。有一个时期,他遭到错误批判,连降两级,有一位老战友在关键时刻却没有施以援手,两人因此有十多年互不来往。有一年,熊伯涛突然收到两瓶茅台酒,一查,是那位老战友寄来的。熊将军仰天一笑,两人冰释前嫌。好男儿的铁血情谊,无须一言,尽在酒中。
茅台酒一度有“军酒”之称,在20世纪50年代的抗美援朝、70年代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中,茅台酒常常成为冲锋前的壮行酒和战斗结束后的庆功酒。深究其中的原因,很重要的便是那份浓烈而自豪的长征情结,它成为中国军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。
1950年,中国人民解放军139团解放仁怀、赤水、习水县。抗美援朝开始后,部队从仁怀开赴朝鲜参战。图为茅台人民欢送139团赴朝
“是假是真我不管,天寒且饮两三杯”
红军到达陕北后,“两万五千里长征”成了一个传奇。特别是1937年,美国记者埃德加·斯诺出版《红星照耀中国》(中文版曾译为《西行漫记》),蜚声中外,大大提升了共产党的声誉。同时,国民党及右翼报纸则极尽诽谤之能事,其中一例,便是有人嘲笑红军没有文化,竟然把茅台酒用来洗脚。
1943年,大律师沈钧儒的儿子、画家沈叔羊在重庆举行画展,有一幅题为《岁朝图》的水墨画,绘了几朵秋风中的菊花、一个茅台酒壶、两只酒杯。民主人士黄炎培在画上题诗云:
喧传有客过茅台,酿酒池中洗脚来。
是假是真我不管,天寒且饮两三杯。
到1945年,为了推动国共两党谈判,黄炎培、章伯钧、梁漱溟等六位国民参议员组团飞赴延安斡旋。正是在那次访问中,黄炎培与毛泽东在窑洞里促膝对谈,讨论如何走出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的历史周期率,有了著名的“窑洞对”。
在枣园的会客室里,黄炎培意外地看到,沈叔羊的那幅《岁朝图》居然悬挂在黄土壁上,一问,是董必武购回送到了延安,黄炎培大为感慨。
新中国成立之后,黄炎培以民主人士身份出任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业部部长。1952年冬天,他去南京调研,陈毅以茅台酒设宴款待他。席间,陈毅感叹道:“当年在延安,读先生《茅台》一诗时,十分感动。在那个艰难的年代,能为共产党说话的,空谷足音,能有几人。”酒酣兴起,陈毅即兴步韵赋诗:
金陵重逢饮茅台,万里长征洗脚来。
深谢诗笔传韵事,需在江南饮一杯。
黄炎培随即和诗一首:
万人血泪雨花台,沧海桑田客去来。
消灭江山龙虎气,为人服务共一杯。
当年的渡口处立有一石碑,上书“毛泽东由此渡河”
调研时,我常住的“茅台人家客栈”
在茅台酒厂的档案室里,有数百份史料和口述文件,记录了当年的种种逸事。它们构成了茅台酒与国家记忆之间的微妙关系,让品牌具备了难以复制的势能和历史资产。在后来的市场竞争中,它们无法以广告的方式呈现,却通过书、文章及口口相传,成为茅台酒文化价值最重要的组成部分。
为了写《茅台传》,我在三年时间里二十余次来到茅台镇。前几次住的是茅台国际大酒店,后来就有意选镇上的民宿住,我想在日常的生活中接触这个小镇更多的真实细节。
有一次,我住的“茅台人家客栈”就在茅台镇的半山腰,沿着盘山路往下走,便是当年的下渡口。如今,那里被拓展成了红军广场,在红军架浮桥的水面上,修了一座铁索桥,桥的两侧挂满五角红星。到了夜间,红星通电发光,别有一番英雄主义的浪漫。
那天黄昏时分,我站在河畔的黄桷树下,望着“毛泽东由此渡河”的石碑,许久之后,忽然若有所悟。写这句话的人应该有他的深意,这个“河”,既是眼前的赤水河,又是当代中国的历史之河。
夜晚亮灯的红军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