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台传
05 赖茅十三年
05 赖茅十三年
05 赖茅十三年
05 赖茅十三年
我会勾酒。
——赖永初
遍地都是“茅台酒”
红军三渡赤水之后,茅台镇又恢复了旧有的秩序。在后来的那些年里,华家和王家都发生了一些变化。
随着传统盐业的萧条,华家的商业版图缩小了很多。晚年的华之鸿专心礼佛,生意都交给儿子华问渠打理。而华问渠是一个书生,只对文通书局感兴趣,十多年里从来没到过茅台镇,“华茅”的年产量一直维持在8000~9000斤。
华问渠在后来的回忆资料中记叙了一件跟扩产有关的事情:
1944年,我在重庆文通书局料理出版事务,忽接成义酒房经理电报,谓酒房被焚,地面建筑大半烧毁,幸酒窖因储酒不多得以保存。我惊愕之余,当即复电指示,迅速筹款修复,并借这个机会扩大生产设备,以年产十万斤为指标。酒厂依此进行了扩建,但由于条件限制,不能大量采购原料,结果年产仅增加到四万斤。但这个数字,已是成义数十年来的最高纪录了。
王家的情况稍稍复杂一点。王立夫在1931年去世,独子王承俊继承家业,他是一个喜欢穿西装的新派人物,对土而又苦的酿酒兴趣寥寥。烧房的生意交给石荣霄家族打理,石荣霄的孙子王泽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持荣和,1936年,他逼退王承俊,独占了全部的股份。荣和的年产量维持在2万~4万斤。
如果在民国中后期开一家酿造茅台酒的烧房,一年的盈利会有多少?
在《茅台酒厂厂志》里存有一份资料,是1939年荣和烧房的掌柜给东家的账目报备,细目如下:
收入项:该年酿酒2万斤,每斤售价1银元,合计收入2万银元。
支出项:购粮12万斤,每斤购进价0.0167银元,共2004银元;耗燃料13万斤,每斤0.011银元,共1430银元;用酒瓶2万个,每个0.05银元,共1000银元;开销工资780银元。以上各项开支共5214银元。
烧房一年的毛利14786银元。
荣和烧房创建时,三家股东共投入600两白银(1银元约折合白银0.7两),以后每年若有固定资产投入,比如新开酒窖和建酒仓,投资也非常有限。比较难计算的是纳税额,民国时期,税种复杂,各类苛捐杂税加起来,总税率为30%~40%。
1939年“王茅”在《新华日报》上刊登的茅台酒广告:快买真正贵州茅台酒,美味村独家经理,如假罚洋百元
这笔账算下来,做茅台酒的投资回报率和利润率都非常惊人,就投资而言,基本一年就可回本,而此后的年利润率则为50%~70%。
正因为有那么高的获利率,随着茅台酒的名气越来越大,贵州省内出现了很多做茅台酒的人,在20世纪30年代,先后冒出20多个品牌,比如贵阳泰和庄、荣泰茅酒等。在福泉有一个厂,直接就起名叫“贵州茅酒厂”。
四川古蔺县的二郎镇,距离茅台镇约40公里,在张广泗疏浚赤水河之后,这里也成为一个繁荣的盐岸码头。1904年,一个叫邓惠川的人开办絮志酒厂,一开始采用的是泸州的杂粮酿制法;到1924年,见茅台酒名气大了,他便全部参照茅台工艺,给酿的酒起名“回沙郎酒”,酒厂的名字也改为惠川糟房。1933年,木材商人雷绍清集资创办集义酒厂,也用茅法酿酒,有一年,成义烧房发生了一场大火,酒窖俱毁,雷绍清乘机把成义的郑姓总酒师——当时称为“掌火师”——挖来二郎镇,所酿的酒起名为“郎酒”。根据《四川经济志》记载,抗日战争前,郎酒的每斤售价为0.6~0.7银元,虽略低于成义和荣和,但每年的出酒量却有40吨左右,远远超过了茅台镇两家烧房的总和。
到1936年,一个叫赖永初的人涉足茅酒,终于把茅台镇的酿酒业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。
赖茅的诞生
在民国贵州商界,赖永初是继华联辉之后名气最大的实业家。1980年,他曾口述《我创制“赖茅”茅台酒的经过》,相关史料较为翔实。
赖永初祖籍福建,他的父亲在贵阳大南门开了一间叫“赖兴隆”的杂货店。1924年,赖永初接手店铺生意,转型专营银钱业务。他很有商业头脑,钱庄生意日隆。后来他涉足鸦片,把云贵的货通过“潮州帮”贩卖到汉口、上海、广州等地,他的钱庄生意也随之辐射到了云南、广西和四川。在不长的时间里,赖永初积累了30多万银元的资产,成为贵州青年一代商人中的翘楚。不过他的名声不太好,贩卖鸦片就是贩毒,很多人鄙视他发的是缺德财和国难财。
1936年,一位叫周秉衡的商人找赖永初合作。周有两摊生意,一是在三合县有一个锑矿,二是在茅台镇有一间衡昌烧房。衡昌烧房“年产约一二万斤,质量也很差,与当地和贵阳一般酒比较,质量高不了多少,因而推销不开”。
赖永初一心想要洗刷名声,觉得做实业是新的出路。权衡再三之后,他决定与周秉衡合资成立贵阳大兴实业公司,他出资6万银元,周以衡昌作价1.5万银元、锑矿作价5000银元,总股本8万银元。五年后,赖永初又出了1万银元将周秉衡劝退,把衡昌更名为恒兴,开始花精力来做酒。
与“华茅”“王茅”是民间的一种俗称不同,“赖茅”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一个注册品牌。在口述文章里,赖永初讲述了当初萌发灵感的故事:
一天,我去馆子吃饭,忽然别桌打起架来,把桌子都掀翻了。我去察看,双方是为了猜拳,一个说他输了拳不吃酒耍“赖毛”,还把酒淋在他的头上……回来后我想,吃酒、打架、赔钱为的是“赖毛”,“赖毛”二字使我联想到姓赖的茅台酒,不也是“赖茅”二字。将“赖茅”做商标正好合用,又特别引人注目。想好之后,就计划做商标,经过研究,酒厂仍叫恒兴,酒名就叫“赖茅”,以示区别其他茅酒,再印上“大鹏”商标,以示远大,并加上科学研究等字。
为了慎重,我当时在香港有钱庄,把样品寄去,交他们在香港印20万套来贵阳。把原来的茅酒重新换商标。我仍不放心,怕又有人伪造,就找当时贵阳有名的律师马培忠当法律顾问,由他登报申明,如察觉伪造“赖茅”,律师出面,追究法律责任。
赖永初的这一段口述十分生动和具体。从灵机一动到注册系列商标,再到去香港定制酒标,以及请律师维权,这一系列娴熟的操作,表明他已经具备了现代商业运营的基本素养。
赖永初从香港印回来的酒标采用套色印刷,无论是用纸还是创意设计都比成义和荣和大大地高出了一个境界。在“赖茅”字样下出现了拉丁字母拼音“RayMau”,“大鹏”商标则以地球为背景,也配以英文“TRADE MARK”(商标)。在酒瓶的背标上,除了注明来自茅台镇“产酒名区”,更强调“依照回沙古法参以科学改进,一经出窖则芬芳馥郁质纯味和,不但其他国产名酒难以媲美,即舶来佳酿众将相较逊色”。
在后来的一次商标改进中,赖永初特别要求,把“用最新的科学方法酿制”单独突出,以示与王茅、华茅的“传统工艺”相区别。我曾问季克良,赖永初有什么“最新的科学方法”,他笑言:“就是一个广告的说辞吧。”
赖永初还认真研究过酒瓶的材质:
出厂必须用土瓶包装,虽不美观,但是久不变质,可保酒味香醇,若改为玻璃瓶包装虽然美观,缺点是遇阳光晒后,蒸发变味。这是我们多年未能改装之故。
1 赖永初(1902—1981)
2 1985年,茅台酒厂将恒兴酒厂旧址改建为一车间2号生产房,大门上刻有“茅酒古窖”四个大字
3 20世纪30年代的恒兴酒厂大门
4 民国时期的赖茅商标
5 新中国成立后的赖茅商标
在酒瓶设计上,赖永初则进行了大胆的改革。“赖茅”一改鼓腹形状,采用了柱形陶瓶,小口、平肩,瓶身呈圆柱形,通体施酱色釉。这一造型圆润饱满,极具识别度,奠定了茅台酒瓶的基本形状,后世称之为“茅形瓶”。新中国成立之后,茅台酒厂改用景德镇生产的乳白瓶,而造型则沿用了“赖茅”的经典瓶形。
赖永初设计的瓶形奠定了茅台酒瓶的基本形状,后世称为“茅形瓶”
赖永初:一个懂兑尝的商人
有一次,我与周山荣谈论茅台酒的早期历史,说到华、王、赖三家创始人,我们的一个共同感觉是,赖永初是唯一研究产品的人。事实上,终其一生,他只到过一次茅台镇,但他对品质的态度是极其认真的。
他在口述实录中说:
当时贵州土匪甚多,路途不便,我就通知葛志澄(经理)、郑酒师把我厂出的新酒、老酒、爆酒三种各运十斤来贵阳,我亲自研究。经过两三个月的研究、兑尝,又请很多吃酒的友人试尝品评之后,决定叫葛志澄和郑酒师照我的办法去做,并要他们照此法先运1000瓶来贵阳试销,果然不错,以后他们都是照我的办法兑酒。
赖永初品酒有自己的门道,他总结说:“要不爆不辣,必须用嘴尝试,以口舌品达,若能达二十几下都还有味,方为合格。”
茅台酒厂的第一任技术副厂长郑义兴,当年便是“赖茅”的总酒师。他曾经回忆,赖永初把他叫到贵阳试酒分级,有一批次的新酒赖很不满意,评为次等,郑义兴就回去用老酒重新勾兑了一遍,第二天再让赖尝试,他评为优等,竟没有喝出就是昨天的那批酒。郑义兴用这个故事说明勾兑的重要性,也从侧面透露出,赖永初当年的确参与了赖茅的品质管控。
赖永初对自己的勾酒能力一直非常自信。1979年,晚年的他给政府打报告,提出重新回到茅台酒厂参与工作。贵州省轻工业厅委派了三个人去他家里了解情况,其中一个人就是季克良。三人问赖永初,他对酒厂的哪一方面比较熟悉。赖永初脱口而出:“我会勾酒。”
在季克良看来,赖永初会勾酒,显然是一种业余的说法。不过,回到20世纪40年代的恒兴酒厂,大老板对酒的品质如此重视和要求严苛,自然会影响到经理和酒师的工作态度。后世学者基本认同,当年,“赖茅”的质量略逊于“华茅”,而明显好于“王茅”。
“赖茅”在酿制工艺上,与“华茅”和“王茅”略有不同。在用粮上,烤一斤酒,用高粱二斤,小麦三斤,出酒率是5:1,低于“华茅”的6:1。在造曲的时候,“赖茅”加入了药料。据赖永初的记录:“小麦造曲,由酒师对(兑)放药料,酒师各有祖传药方,我们的药料内要放肉桂、巴岩香等。”后世的茅台酒去除此节,异于前辈。
在机场和电影院推广茅台酒
赖永初全资控制恒兴后,把酒窖数量从6个增加到23个,年产量从2万斤逐渐增加,极盛的1945年,年产量达到13万斤。那年,成义的产量约为1万斤,荣和大约为6000斤,恒兴俨然成了茅台镇最大的酒厂。
在市场营销上,赖永初长袖善舞,进行了很多新鲜的尝试。茅台酒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被贵州以外更多的消费者了解和接受,“赖茅”起到了最大的作用,甚至一度“赖茅”就是茅台酒的代名词。
在恒兴之前,成义、荣和的销售基本上都靠盐号和书局搭销。前者的市场主要在遵义和贵阳,后者推广到了重庆和长江中游的一些地方。赖永初则为“赖茅”搭建了一个独立的销售网络,他在贵阳设立总号,在汉口、长沙、广州和上海等十多个城市设立子号(自营店)和签约代理商,由贵阳派往各地的经理人数曾多达160多位。
为了推广“赖茅”,赖永初率先在报纸上刊登广告,并在中心城市进行“买一送一”的促销活动。他还经常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创意,比如,拍了宣传短片在电影院里放映,还专门灌装了一批小瓶赖茅酒,在全国各地的机场、码头等地赠送试喝。当年,读报纸、进电影院和去机场的,都是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和中产阶层,赖永初主攻这些渠道,显然是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消费群。
也正因此,尽管茅台酒出自当年十分贫穷偏远的贵州山区,由一群不识字,也从来没有去过机场、进过电影院的农民酒匠酿制出来,但是在品牌形象上,却保持了现代感和高贵性,维持了“全国烧酒价格之王”的地位。1947年前后,“赖茅”在上海市场销售达2万斤,占到了其总销量的六分之一,每年在香港的销售也有1000多斤。
在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,赖永初当上了贵阳市参议员,还出任贵州银行的总经理,出资创办《贵州商报》和永初中学。他竭力在党政军界推广“赖茅”,是继军阀省长周西成之后最不遗余力的人。
我找到了一份恒兴酒厂1947年的账表,数据显示,这的确是一家很赚钱的企业:
那一年,恒兴酒厂产酒6.5万斤(是那几年产量最低的一年),每斤酒的市场售价1.2银元,产值为7.8万元。所用高粱450石,计值5590元;小麦430石,计值6450元;煤50万斤,约值6000元;酒瓶6.5万个,约5850元;固定资产折旧800元。全厂固定工人26人,全年工资总额3282元(包括伙食),管理费4750元。
以上合计成本2.8772万元,毛利4.9228万元。
1947年《仁声》月刊上刊登的“三茅”广告。在同一页上,三家都自称为“真正茅台酒”
1941年,赖永初从周秉衡手中全盘接过酒厂,先后总计花了2.5万银元,其后用于基建投入的钱无法核实,应该不到5000银元。也就是说,赖永初用一年时间就可以把全部投资收回,还绰绰有余。
“历史的时间”在别处
那天,我问自己,如果撰写清末到民国的中国企业史,会把茅台酒写进去吗?仔细想了一下,应该不会。
自洋务运动以后的一百多年里,中国商业进步的主题是进口替代、拥抱工业化。毛泽东曾说,中国的实业不能忘记四个人——重工业的张之洞、轻工业的张謇、化学工业的范旭东和交通运输业的卢作孚。他们都让各自的产业实现了脱胎换骨般的变革,并形成了与外来资本对抗的能力。
即便在酒业,我们看到的景象,也是新产业的引入、公司治理模式的更新,以及新技术的探索。
1892年,南洋侨领张弼士投资300万两白银,在烟台创办张裕酿酒公司,引入葡萄酒产业。在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期间,北洋政府派出一支由30多人组成的“中华游美实业团”,便是由张弼士任团长。实业团受到美国总统威尔逊的接见,还举办了一场由1500人参加的中美商业领袖午宴会。张裕公司送去参展的四种葡萄酒全部获得了甲等大奖章。
1900年,俄国商人在哈尔滨创办乌卢布列夫斯基啤酒厂,把啤酒这一新品种引入了中国。1903年,英国和德国商人在青岛创建日耳曼啤酒青岛股份有限公司,年产能力2000吨。随后几十年间,北京、广州和上海都相继出现了啤酒厂。
在民国时期的大都市和时尚的年轻知识阶层里,葡萄酒、啤酒以及咖啡,显然是更具现代气质的新式生活标配。在我查阅的《哈尔滨市志》里,茅台酒的每瓶1银元售价远高于汾酒和其他高粱酒,不过相较于洋酒,还是有点逊色:法国香槟酒每瓶5.17银元,法国白兰地每瓶3.50银元,英国威士忌每瓶3~5银元,德国黑啤酒每瓶0.67~1银元,日本清酒每瓶2.20银元。民国时期的哈尔滨是一个国际化都市,从酒的牌价看,洋酒显然更为尊贵和主流。
在传统的白酒产业,山西的汾酒也开始了现代化的蜕变。1919年,汾阳当地最大的酒厂“义泉泳”发起组建晋裕汾酒公司,设立了股东代表大会、董事会和监事会,一改陈旧的东家模式。这是中国酒业的第一家股份有限公司。酿酒大师杨得龄总结出“二十四诀酿制法”,将汾酒的全套工艺进行了规范化的梳理。到20世纪40年代末,山西汾酒的年产量达到300吨。
还有一些在当年并不起眼的事情正在发生。
在比利时和荷兰学习菌种选育的方心芳(1907—1992)研究白酒中的酵母菌,写出了制曲酿酒的第一批科学论文。1933年,他与孙学悟在杏花村蹲点多日,完成《汾酒用水及其发酵秕之分析》《汾酒酿造情形报告》,这是西方化学科学与东方传统酿造技术的第一次衔接。中国的民族化学工业开拓者范旭东评价说:“方心芳先生心目中的微生物,决不比一条牛小,他是一个忠实的牧童。”
在德国柏林大学发酵学院专修啤酒工业的秦含章,归国后在江苏、四川和南京等高校任职授课,培养了第一代发酵食品专业的科技人才。1948年,他在无锡的私立江南大学创办农产品制造系,并担任系主任,这里成为中国食品科学与工程学科的重镇。
东北的周恒刚(1918—2004)在抚顺酒厂研发成功“麸曲酿酒生产工艺”,用麸曲代替大曲,在东北实现了烧酒生产的规模化。
四川的熊子书(1921—2019)调查泸州小曲,展开“淀粉质制造酒精选用微生物的试验”。
这些接受了现代科学训练的年轻人,从全新的视角研究中国烧酒,日后他们将重新定义和改造这个千年产业。
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·布罗代尔提出过“历史的时间”这一概念。在他看来,在一张简化了的世界地图上,某些地点发生的事件代表了当时人类文明的最高水平。这个概念适用于人类文明,也适用于地缘国家或产业变革。如果把这些同期发生的事实放在一起,就可以清晰地发现,在20世纪的上半叶,“历史的时间”并不在茅台镇。
无论是华联辉、王立夫还是赖永初,他们都是一只脚踩进了现代文明,而另一只脚仍留在旧秩序中的人。赖永初采用了全新的营销方式,但是从来没有试图完成“赖茅”的公司治理变革,他畅想用最新的科学方法酿制茅台酒,但可惜仅仅停留在酒瓶的背标上。
时间还将继续往前行走,它是缓慢而曲折的。中国的命运将进入另外一个叙事逻辑,它所带来的变化让所有的人措手不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