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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 双重焦虑

茅台传 第19章 6079字

14 双重焦虑

14 双重焦虑

茅台酒是一个讨饭的王子。

——邹开良

规模:增长之王

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,中国市场上获得成功的企业,绝大多数是在三个方面取得了突破,分别是:规模、渠道和品牌。

其中,规模是“增长之王”。

规模如同一股强劲的空气,是解决一切企业问题的入口。尤其是在一个行业的爆发期,规模会带来诸多的决定性优势:生产和运营成本的下降,市场覆盖面的扩大,以及在竞争中以价格优势对竞争对手实施碾压攻击。

在中国白酒业,第一个把规模当成“核武器”来运作的是常贵明(1930—2005)。

他跟邹开良有惊人相似的经历:1930年出生,17岁参军,1950年入职汾酒厂,1979年担任厂党委书记,一直干到1996年离休。他在汾酒厂工作46年,掌舵17年,这段时间与邹开良执掌茅台的时间基本重合。

在1979年,汾酒的产能与茅台酒差不多,年产量都在1000吨上下。常贵明在接下来的几年里,疯狂扩张产能,1983年增加到4000吨,1985年再涨到11500多吨,汾酒厂一举成为全国最大的白酒生产基地——相比之下,茅台酒年产过万吨,是2003年的事情了。

汾酒产能的快速扩张,有它先天的优势。首先,清香型白酒是将酒醅埋于土中的陶坛里发酵,不需要开挖窖坑。其次,它的发酵时间为28天,比浓香型和酱香型都要短十几天,取酒工艺则是“清蒸二次清”,两次蒸馏得酒,当年即可销售。

为了多出酒,出好酒,常贵明还在厂内推行了极具刺激力的奖金制度:工人每超产一公斤合格汾酒,只给奖金1分钱;每生产一公斤优质汾酒,就给奖金1角钱;每生产1公斤特质汾酒,则给奖金3角钱;汾酒能获一枚质量金牌,全厂每人得奖金100元;如果失去一枚质量金牌,全厂所有人都降一级工资。

随着产能的翻番,加上汾酒强大的品牌势能,杏花村汾酒厂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成为中国白酒业的统治者。1987年6月29日,新华社在一篇报道中描述说,杏花村汾酒在全国有“四最”:“一是每年的出口量最大,等于全国其他名酒出口量的总和;二是名酒率最高,达99.97%,全国每斤名酒中就有杏花村汾酒厂的半斤;三是成本最低,物美价廉;四是得奖最多。”

“汾老大”的名号就是这个时期被喊响的。

两次失败的易地试验

相比汾酒,茅台酒厂在产能扩张上的速度就要慢很多了。它在1978年首次突破千吨大关,后来的几年里,每年的增速都在几十吨,1983年的产量勉强到了1200吨。

事实上,自1958年提出“搞它一万吨”茅台酒之后,从国家轻工业部到贵州省,都在茅台酒的产能增加上做过文章。不过,在很长的时间里,上级部门希望通过易地生产的方式来实现。在很多人看来,茅台酒过万吨,并不是指茅台酒厂产量过万吨。

1964年的茅台试点之后,轻工业部认为,茅台酒的生产工艺已经被摸清楚了,具备复制扩产的条件,于是,展开了第一次易地生产试点,先后在北京昌平、湖南以及辽宁、山东、内蒙古等10个地方,开建茅台酒的生产工厂。当时的想法可能是,如果每家酒厂都能干出一千吨,主席下达的任务就完成了。

这些酒厂酿制的酒虽然都是酱香型的,可是在品质上比较平庸,与茅台酒厂的相比,得其形而未得其香和味。最后,厂是都建成了,酒也出了,却没有实现“换钢材”的目的。而后来的结果是,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,这些酒流入市场,一度造成了酱香型白酒的泛滥。

在第一次易地试验失败后,很多年里没有人再提此事。到1975年,中国科学院立项“茅台酒易地生产试验”,作为国家“六五”重点科研攻关项目之一。于是,易地试验再次启动。

这一次下的决心更大,而且指令茅台酒厂全面配合。

新工程被选址在遵义北郊的十字铺。这里地处大娄山隅,被群山环抱,是一个僻静的山谷,村里有一口清泉,村民叫它“龙塘”。明代以来,当地人就有以清泉酿酒的传统。

新工程被定名为“贵州茅台酒易地试验厂”。在贵州省科委的直接领导下,茅台酒厂派出了20多名技术骨干,基本上是成建制迁移。高粱、曲药、母糟、铲沙的木锨、木车等都是从茅台酒厂转运过来的。甚至,连构建酒窖窖泥的砂石都采自茅台镇周围的山上,以保证百分之百地“复制”。

新建“贵州茅台酒易地试验厂”的红头文件

到1978年,为了推进工程进度,省科委决定再从茅台抽调骨干。曾经担任过厂长、在车间潜蛰了整整10年的郑光先主动请缨,加上副总工程师杨仁勉等28人驰援试验厂。1981年4月,国家科委主任方毅专门赶赴十字铺视察,要求在1985年通过鉴定。

“十字铺”工程前后进行了10年,其间完成了9个周期的基酒生产、63轮次试验、3000多次分析研究。1985年10月,国家科委在贵阳组织“茅台酒易地生产试验”鉴定会。在发给贵州省科委的电话记录中专门提醒:“一定要组织暗评,这样才能取得对比数据,一定要保密,评定结果可以不公开。”

鉴定会的专家组由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严东生领衔,鉴定人员包括方心芳、周恒刚、熊子书以及季克良等23人。他们给十字铺版茅台酒打出了93.2分,鉴定“基本具有茅台酒风格”“质量接近市售茅台酒水平”。

1985年,茅台酒易地试验鉴定会专家合影:(右三)郑光先、(右五)杨仁勉、(左三)季克良

易地试验厂生产的茅台酒

然而,试验厂的酒最终没有定名为“茅台酒”,而被起名为“珍酒”。

很多年后,我请教季克良其中的原因。他沉吟片刻后说:第一,试验厂希望独立发展;第二,毕竟还不是茅台酒。

1984年:800吨扩建

就在易地试验厂项目接近完成的1984年,茅台酒厂向银行贷款3834万元,投资“800吨扩建”工程。当时公司账上几乎没有多余的“存粮”,贵州省的金融机构底子又薄弱,这笔款是从多家银行分头贷来的,每年的利息就相当于酒厂一年半的利润。尽管如此,茅台酒厂还是决心赌上一把,邹开良则亲自担任扩建工程指挥长。

这是酒厂的第四个车间,而三车间的建设时间则是在遥远的1957年。

扩建工程选址在三车间南面赤水河沿岸,占地253亩,施工面积7.46万平方米,其中生产性建筑面积5.47万平方米。在施工建设中,选用了当时最新的一些设备,比如在制曲车间安装了回转反吹类袋式除尘器,大大降低了粉尘浓度;在锅炉房选用了高效能的水膜麻石除尘器;还建成了一根60米高的大烟囱。酒厂为扩建工程的投产,培训技术工人120人。

在窖池工艺上最大的改进,是全部采用条石窖。之前烧房时代的窖坑有碎石窖、泥窖和条石窖三种。我在茅台镇调研时,专门考察了几次烧房旧址。“王茅”原在的第一车间,改造之前的酒窖均为碎石窖。在酒厂的文化广场上,有几处废弃的老酒窖,要么是泥窖,要么是碎石窖。王家在黑箐子的自家大宅的家族小烧房现在归王立夫酒业的老邱,我请他陪同前去查看,残存的四口酒窖均为碎石窖。

20世纪50年代,烧房的碎石窖(左)与条石窖(右)

在酒厂内部,一直有窖石之争。季克良等人经过反复试验认为:泥窖含水量大,水分不易掌握,酒的质量波动大;碎石窖易漏气,高温发酵,容易烧干酒糟;条石窖坚固耐用、规范,不易漏气,可保产品质量稳定。

更得“天助”的是,茅台镇的地层由沉积岩组成,形成于7000万年前恐龙统治地球的白垩纪,将之开采为条石,酸碱适度,具有良好的渗水性和透气性,利于窖内温湿度控制,而且具有较大的颗粒缝隙,利于微生物的生长和繁衍。

因此,在四车间的建设中,条石窖成为茅台酒窖池的标准配置。邹开良还要求将全厂的窖池全部进行改造,同时对每个窖的长、宽、深做了统一规范。

在“茅酒之源”遗址考察碎石窖

四车间在1988年10月交付,首任车间主任是年轻的技术骨干陈孟强。在他的带领下,车间进行多种工艺试验,特别是在用曲比例、小堆积发酵、合理投入水分、窖内温度变化控制、如何提高二轮次酒产量等方面取得了突破。到1991年,四车间的年产酒量就达到1032吨,超过了原定的生产能力。

制酒四车间生产房之间的通道。我去的时候,道间树木已经枝叶繁茂

在创作访谈中,我发现,尽管在后来的年份里,茅台酒厂不断扩大产能,厂区面积越来越大,车间也越来越多,然而对很多人而言,“800吨扩建”工程是他们印象最深的一个叙述点。也许那是他们共同的青春记忆,也是酒厂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工业化建设。我问一位高管:“在扩建中,有哪一件事情令你最难忘?”他的回答居然是迁坟。当时在200多亩的施工区内有106座坟墓,当地村民对动坟极为忌讳,以往一旦涉及这类事情,往往发生流血械斗。为了说服每一户人家,邹开良等人逐户拜访,竟然没有因此发生冲突性事件。

“800吨扩建”工程是茅台酒厂在20世纪80年代最重要的建设成果,它的完成意味着酒厂在现代化生产上的一次质的飞跃,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市场化竞争时代,积累了一定的产能储备。

1986年:去人民大会堂开获奖纪念会

1983年10月,44岁的季克良出任茅台酒厂第五任厂长,那一年,他从南通到茅台镇快要足足20年了。他的口音中已经带上了仁怀方言味,或许是遗传的缘故,他的头发在几年前也开始发白。

那些年,酒厂的工作十分繁忙,邹开良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“800吨扩建”工程上,工厂的经营生产都压到季克良身上。1985年3月,茅台酒在巴黎举办的一场美食与旅游活动中得了一个“金桂叶奖”,中国驻法大使去领了奖,这是新中国成立后茅台酒第一次获国际奖项的金奖。消息传回国内,厂里上下自然都很高兴。邹开良在厂务会上说:“今年是茅台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奖七十周年,我们是不是可以弄一个大一点的纪念活动?”

邹开良拿着报告跑去省里汇报,时任贵州省省长王朝文突发奇想说:“纪念活动可不可以去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办?”

茅台酒厂常年供酒北京,邹开良跟人民大会堂管理局局长、行政处长都很熟悉。具体的事宜张罗到1986年9月,还真的办成了。主办方是贵州省政府和轻工业部,茅台酒厂具体承办。9月18日那一天,来了300多个嘉宾,包括若干党和国家领导人,他们中的一些人正是当年三渡赤水的亲历者。

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,茅台酒的第一次品牌传播活动,可以说起点非常高。当时国内几乎所有报纸、电视台和电台的主流媒体都进行了报道。它同时也开了人民大会堂承接商业活动的先河。

1985年6月12日,贵州茅台酒获法国巴黎国际美食及旅游委员会“国际质量金桂叶奖”

1986年9月18日,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奖七十周年、获巴黎国际美食及旅游委员会金桂叶奖一周年纪念会

1986年北京西苑饭店“茅台宫”开业典礼

在筹办纪念大会的同时,季克良还顺便干成了一件事情,他在北京的西苑饭店开了第一家茅台酒专营店“茅台宫”。很多年后,季克良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协助他办成这件事的宾馆经理的名字。

被养在“温室”的痛苦

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茅台酒厂,一切看上去都顺风顺水的,产能焦虑缓解了,国际奖杯领回来了,品牌活动也办得有声有色,然而,就是有一个苦恼却一直缠绕不去:企业利润非常微薄。用邹开良的话说就是:“茅台酒是一个讨饭的王子。”

在茅台酒厂的历史资料里,专门有一段话记述了当年的情况:“从建厂到20世纪70年代,茅台酒厂的销售在实行统购包销的过程中,因执行国家高税、商业厚利、工厂薄利的计划政策,每调出一吨茅台酒,商业获利5000~6000元,工厂仅获利60元。”

“王子讨饭”的原因,便是没有销售的权利。从合并建厂的第一天起,茅台酒的销售权就在专卖机构手上,酒厂仅仅作为一个内部结算的生产单元存在。

回顾计划经济年代,茅台酒的出厂价(当年叫调拨价)模式,几乎是所有国营制造企业的一个缩影。

在1958年之前,实行成本定价法,即工厂一年下来,把所有的生产和运营管理成本核算上报,专卖公司给一个留利比例。这个利润率基本上为0.65%~1%,也就是说,100万元的生产收入,最多可以留1万元的利润。尽管十分可怜,但总是有利润的。

1958年之后,改为收支两条线,即专卖公司定一个调拨价格,生产成本如何,它就不管了。于是很快,工厂就陷入了常年的亏损。

多年以来,酒厂与渠道之间的利益分配一直就畸形得惊人,如酒厂历史资料所记录的,相差足足有100倍。

在1951年,专卖机构给酒厂的调拨价为每瓶1.31元,而专卖零售价为2.25元。30年后的1981年,调拨价为每瓶8.4元,专卖零售价为25元。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,在华侨商店和友谊商店的外面,茅台酒的黑市价格(这也是它在国内零售市场的公允价格)被炒到了140元,而出厂价还是8.4元。

这一笔账还没有把税收考虑进去。到1978年扭亏为盈之前,酒厂连续亏损了16年,总亏损额为445万元,然而,在这期间,上缴给国库的税金却有1307万元。

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,全国进行国营企业“放权让利”试点改革。周高廉几次跑省里要求将茅台酒厂列入试点,但没有被允许,理由是“茅台酒很特殊,而且酒类属于专卖事业,先放一放再说”。到1980年,为了安抚酒厂,商业部门做出了让步,每吨酒给予1200元的补贴,到1983年又增加到7800元。

在那一时期,企业承包制改革如火如荼,国家体制改革部门以“包死基数,确保上缴,超包全留,歉收自负”为原则。杏花村汾酒厂等酒企都享受到了这样的政策,常贵明拼命扩大产能,其内在的动力便在这里——多酿的酒都是计划外的,可以自主销售。而茅台酒厂因为外贸和外交的两重特殊性,反而成了改革的“例外”。上级部门宁可给定额的补贴,也不愿意给自主权。

酒厂终于获得一定的销售自由,还是因为一个特别人物的“帮忙”。

1985年,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、原海军副司令员周仁杰中将“重走长征路”到了茅台酒厂,厂长邹开良请他喝酒。喝到高兴处,副司令员问:“厂里现在有什么困难吗?”邹开良说:“缺钱,很缺钱,非常缺钱。”副司令员的脸上就有些为难了。邹开良乘机请他向上级请个愿:“我们既不要钱也不要东西,能不能要一定比例的产品销售权。”

1980年陕西省副食服务公司销售(调拨)发票,茅台酒调拨价为7.14元一瓶

周仁杰回去后认真地帮酒厂办这件事情,报告一直打到了国务院,到6月,轻工业部和贵州省政府办公厅先后下文,允许茅台酒厂将超计划部分的30%进行自主销售。

这份文件一下,当年酒厂实现利润576万元,比上一年翻了一番还多。

到1987年,随着企业改革的深化,上级又从“篮子”里拿出了一块,允许酒厂自主调拨40%的计划内任务。

当“邹开良们”挤牙膏般地从计划体制中争取自主权的时候,谁也没有料到,这只紧握的手会在某一天突然完全打开。

1988年,中央政府推行物价改革,废除“价格双轨制”,宣布酒类价格全面放开,除了出口仍由中粮包销,国内市场允许自由竞争。

挣扎了整整37年、一直哭着喊着要自由的茅台酒厂,就这样突然被推进了市场的大海洋。到这个时候,它才发觉,其实自己并没有为这一天的到来真正地做好准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