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台传
09 “搞它一万吨”茅台酒
09 “搞它一万吨”茅台酒
09 “搞它一万吨”茅台酒
09 “搞它一万吨”茅台酒
“钢铁是元帅,茅台是皇帝。”
——周林
杜甫草堂的对话
在周林的记忆中,他的整个童年岁月都飘着一股茅台的酒香。很多年后,他对女儿周芳芳说,“我是喝着酿造茅台酒的水,闻着茅台酒的香长大的。”
1912年,周林出生在仁怀县的县衙所在地——中枢镇,这里距离茅台镇约10公里,他的姑妈家便在茅台镇上场口。十几岁的时候,他入读遵义的贵州省立第三中学,同学里就有“王茅”的子弟。中学毕业后,周林考入北京一所大学,成为一名进步青年。20世纪30年代,他先是在上海从事工会运动,后来加入新四军,成为陈毅手下的军法处处长。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,周林先后担任徐州市委书记和上海市人民政府秘书长,1951年回到家乡,出任贵州省委第一书记、贵州省省长。用老乡们的话说,他是仁怀建县几百年来出的最大的官。
尽管对茅台酒有家乡亲情的记忆,不过在那些年,周林最操心的是交通建设。贵州山多谷深,架桥开路是第一治理要义。在日常工作中,他并没有太大的精力去关注这家小酒厂。不过,在1954年,朱德的那通电话让周林意识到它的非同寻常,而到了1958年,一次谈话又改变了一切。
那一年,中共中央在成都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。会余,毛泽东参观杜甫草堂,周林随行陪同,两人有了一段对话。
毛泽东问周林:“茅台酒现在情况如何?用的是什么水?”
1960年,贵州省省长周林
周答:“生产还好,就是用的赤水河的水。”
毛笑着说:“你搞它一万吨,要保证质量。”
回到历史的叙述中,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浮了出来:为什么很少饮酒的毛泽东会提出要搞一万吨茅台酒?
人们大多认为是主席关心民生消费,此外,也许还跟外贸换汇有很大关系。
1958年,正是中国力图“超英赶美”的“大跃进”年代。如果能有一万吨茅台酒,便可以换回40万吨钢材,几乎是当年一个中型钢铁厂的产能。
在茅台酒厂工作了45年的一位老员工在1983年去北京看望周林,谈及“一万吨”,周林回忆说:“钢铁是元帅,茅台是皇帝,烤好茅台酒出口创汇可以换来钢铁和技术。”
在杜甫草堂谈话的当晚,周林就把相关精神传达给了遵义专署,一位副专员第二天就赶赴仁怀。当时,全国大炼钢铁,连农村的生产队都在垒土窑子炼钢。厂长郑光先汇报说,酒厂也正准备大批抽人兴建炼铁炉。周林得知后,立即制止了这个计划。他对酒厂下达指示:“现在全省抓钢铁生产,是钢铁元帅升帐,可对于你们茅台酒厂来说,茅台酒是‘皇上’,必须保证茅台酒的生产。”
有一年,周林安排他的夫人、时任贵州省轻工业厅副厅长宗瑛专门蹲点茅台酒厂。据周芳芳回忆:“母亲住进酒厂,优化了领导班子,创办职工食堂,还带领一班人清扫厕所、道路和场坝。”
2003年,茅台酒年产量终于突破1万吨时,时任茅台集团董事长季克良写下回忆文章《万吨梦圆》
“全省保茅台”
“天上没有玉皇,地上没有龙王。我就是玉皇,我就是龙王。喝令三山五岳开道,我来了!”这是1958年的一首安康民谣,散发着那一年战天斗地的自信豪情。《人民日报》于1958年2月2日发表社论“我们国家现在正面临着一个全国大跃进的新形势,工业建设和工业生产要大跃进,农业生产要大跃进,文教、卫生事业也要大跃进。”
“大跃进”就要有“跃进”的指标,在这一年5月的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后,国家提出总体指标是7年赶上英国,再加8年或者10年赶上美国。分解到各个领域,就是翻番、翻番、再翻番。
在接到“一万吨”的指示后,茅台酒厂马上修正了发展规划,提出“在1959年扩建1200吨产能,1961年再扩建2000吨,1962年投产”。
在刚刚过去的1957年,酒厂酿酒283吨,在郑义兴等人的品质管控下,酒的质量是建厂以来最好的。到1958年,产量猛增到627吨,接下来的1959年为820吨,1960年居然逼近千吨,达到912吨。
如果把这组数据放在国家宏观环境的大背景下来审视,就读得出其中的残酷和荒诞了:
在近乎疯狂的“大跃进”之后,国民经济迅速陷入力竭而衰的巨大困境,从1959年到1961年,后世称为“三年困难时期”,国民经济陡然跌入空前的萧条低迷。
在那几年,最重要的事情是缓解粮食危机。酿酒业成为首先被要求减产甚至停产的部门,遵义地区的董酒厂是1957年恢复生产的,到1959年就因为粮食紧缺而被下令停产了一年多。
然而,茅台酒厂成了仅有的例外。在酒厂的档案室里有一份1959年的工作报告,记录了当时“全省保茅台”的决心:
省政府从全省各地调集粮食支援茅台酒生产。具体数字是:遵义11万斤,毕节29万斤,铜仁10万斤,黔东南12万斤,贵阳7万斤,湄潭1万斤,习水10万斤,桐梓10万斤,安顺1万斤,赤水4万斤,务川1万斤,息烽1万斤,仁怀20万斤,共计117万斤。加上四川江津调来70万斤,保证了茅台酒厂当年的生产原料需求。
三年困难时期,为保证茅台酒生产,省政府从各地区调集红粮运往酒厂。上图为1959年运粮途中的人力运输队
左图为1959年茅台仓库装粮运粮的繁忙景象
王民三是当年的贵州省粮食厅厅长,他在后来的回忆录里说:“为保茅台,贵州做出了巨大牺牲。”他举了一个例子,在此期间,茅台酒厂急需高粱,省里就从四川协调调运400万斤高粱,四川的条件是用400万斤大豆换。这对贵州来说很不划算,因为大豆的价值和紧俏程度都比高粱高很多,并且这400万斤大豆也是从贵州农民手里再度征购的议价粮。
“800吨土酒事件”
任何商业行为,都有其内在的运作规律,对之漠视和违背,都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。中国不例外,茅台亦不例外。
在这个时期,担任酒厂厂长的是郑光先。他出生于黔北农村,因为在土地改革时表现积极而得到提拔,当上了县供销社的主任。跟张兴忠一样,他是一个有高度组织纪律性的干部,工作勤勉,为人忠厚。然而,在一个特殊的年代,他必须去完成自己的“使命”,这成了悲剧产生的全部理由。
1958年,酒厂的扩建工程尚未完工,实际生产面积只有1600多平方米,设计生产能力为200吨,要完成三倍于产能的指标,郑光先只有鼓励工人加班加点。那一年,他一口气从仁怀和旁边的习水县新招了500名职工,他们大多是不识字的农民。根据上级的要求,郑光先提出“苦战三天三夜,工人全部脱盲”。
为了“放卫星”,郑光先喊出“突破千斤甑,闯进千吨关”的劳动口号,刚刚建立起来的操作规范又被彻底放弃。他发明了“边丢糟、边下沙”和“并窖下沙”等新工艺,还把夏季制曲的传统改成常年制曲。更要命的是,为了节约成本,郑光先决定把贮酒坛改用塑料纸包装。
这一系列的提效变革,导致的结果自然便是酒的产量火箭般地增长,而质量则以同样的速度下滑。1959年,专卖公司和外贸渠道对茅台酒的品质下降提出了强烈的意见,纷纷减少或取消订货。1960年酿造的912吨茅台酒,后来进行开缸质检,合格率只有12%,导致800吨酒无法入库,被当作土酒处理,酿成茅台酒历史上耻辱性的“800吨土酒事件”。
“全省保茅台”的农民血汗粮,最终没有成为企业和国家的资产。
到1960年的秋季之后,酒厂的生产秩序就处在了涣散的状态。因为极度缺粮,中央发出指示,要求各地群众“低标准,瓜菜代”,大搞代用食品。各地科研人员日夜攻关,相继“研制”出了“代食品”,如玉米根粉、小麦根粉、玉米秆曲粉、人造肉精、小球藻等。这些名词看上去很“科学”,其实就是把原本当肥料或喂猪的玉米、小麦秆子碾碎了当粮食吃。
茅台酒厂是仁怀县唯一有食品类实验室的企业,就被要求大力生产“人造肉精”。这种食物就是把一种叫白地霉的微生物菌种,在含淀粉的培养液中繁殖成为菌膜,然后收集菌膜晒干。茅台酒厂把全厂的酒糟水、食堂淘米水、煮菜水统统收集起来做培养液,第二车间的场地和设备全部用来生产“人造肉精”。
为了填饱肚子,郑光先自作主张,生产了11万多斤土酒自主销售,增加了2万余元收入,用于补充职工的粮食和副食;同时还用物资协作的名义,用1440斤茅台酒和2万斤次酒,换回了600多斤鸡蛋、100多头猪和毛线、皮鞋等物资。
1961年6月,中共中央下发《关于精减职工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》。到1963年6月,全国职工减少了1887万人,城镇人口减少了2600万。
根据上级指示,茅台酒厂职工保留629人,下放农村220人。到1964年,酒厂职工人数进一步减少到406人。
在1961年年底的酒厂工作报告中,我们读到了当时的混乱状况。
——浪费大:进仓不过秤,甚至袋数也不数;车间倾料经常发生差错,车间和供销科扯皮;包装成品一个人管,到处发现走私的茅台酒,用茅台酒换粮、换糖、换鱼甚至换马;51个马达烧坏13个,烧坏了无所谓。
——事故多:经常停电影响生产,主要原因是没有检修制度,去年(1960年)发生大小事故24次,今年6次。全厂重伤4人,死亡1人,轻伤24人。许多事故长期不处理,长期不明确。
——职工思想混乱:对职工进行思想教育方式简单,扣帽子多,耐心说服少。大会批评多,个别教育少,使职工不敢汇报问题。今年以来,已有45人逃跑,占职工总数的6.3%,而且仍有人怀有想回家的思想。
在那一年,厂领导试图用劳动奖励重建工厂运作,设置了奖金制度,额度突破了工资7%的规定,结果很快被严厉叫停。
在后来的几年里,比酿酒更要紧的事情是吃饱肚子。当时酒厂的职工和家属加在一起有1000多号人,人们就在厂区旁边开辟了一个200多亩的农场,每年可以自给自足14万斤蔬菜。各个车间的工人们还在厂区的空地上开荒种地、搭棚养猪。由于养猪的人太多,工厂专门发出了一则规定:只能公家委托家属养猪,养“承包猪”,不准养“自留猪”。
厂区里到处是没有收尾的半截工程和各家各户自己开垦的小菜园。正常的班组劳动竞赛也停止了。动力车间由于设备维护不善,经常停电。有的班组一个工艺流程不按规定轮次烤完,把还可以生产的原料分了,背回家喂猪。1963年,贵州省工业厅召开生产计划会议,酒厂遭到严厉批评:产量计划、产值计划、利润计划,统统完不成。
20世纪60年代的茅台镇俯拍照片,镇厂难分
1960年茅台酒厂职工文化学习现场
1960年茅台酒厂春节墙报,提出“开门红、日日红、月月红”的口号
1 1962年茅台内外销售计划表,外销占全年计划的40%
2 飞天茅台出口到日本时,日本经销商为茅台酒制作的说明书,正面印有一只手拿酒杯的大熊猫,意思是:茅台酒和熊猫一样,都是中国的国宝
1 20世纪60年代出口到日本的飞天茅台
2 20世纪60年代出口到英国伦敦的飞天茅台。出口时保留酒瓶,但剪去了瓶口的飘带,酒标也被刮了,贴上了商号永利威的商标。这是因为永利威从晚清开始从事酒类对外贸易,在国际市场的某些地区,永利威的品牌背书要高于酒类生产品牌
3 20世纪60年代的飞天茅台,中美建交之后出口到美国。瓶身上的酒标被英文说明书覆盖,官签为美国税签
4 外包装棉纸上印有年份的出口茅台。当时的国际惯例是酒瓶上不显示年份,而是印在棉纸上,或整箱出口时显示在外箱上。在二级市场,有棉纸的老酒要比没有棉纸的贵一倍
郑光先被免去厂长职务是在1964年1月,他被下放到车间当工人,这一干就是十多年。酒厂的领导班子除了三个技术副厂长,其他成员都被处分,职务一抹到底。柴希修和刘同清被调来出任党委书记和厂长,跟张兴忠和郑光先相比,他们在资历上都要高出不少。柴希修曾担任仁怀县委的宣传部部长和县委书记,后来被调到贵州省铝业公司当组织部部长,这次重新回到仁怀工作。刘同清则是1942年参加工作的资深干部,曾当过开阳县的县长。两位县团级的正职干部同时被委派到茅台酒厂,可以想见上级对工厂现状的担忧。
就在这次任免前的三个月,北京举办第二届全国评酒会,茅台酒在评比中名次靠后,引起了周总理的关注。